本周二，《自然》雜志發布2025年度十大人物，稱他們“塑造了2025年的科技格局”。十人中，既有改變人類天文觀測的先驅、致力于減緩致命罕見病的勇者，也有因堅持科學誠信而被解雇的公共衛生守護者、全球首份大流行病條約草案的促成人。
這份記錄著全球科學重大突破與重大事件關鍵人物的榜單上，今年出現了兩張中國面孔：梁文鋒和杜夢然——前者在人工智能領域引發全球震撼，后者從海底超深淵帶中發現生命新形態。他們的上榜，再次印證了中國科技正從“模仿者”向“創新者”的轉變。
“科技顛覆者”梁文鋒
DeepSeek是中國科技加速轉型的象征
今年1月，中國公司DeepSeek（深度求索）發布功能強大且價格低廉的R1模型。這一中國大模型的橫空出世，瞬間震撼全球。
梁文鋒是重磅官宣背后的關鍵人物。他極少露面，但他的模型卻非常開放。R1作為一款“推理型”大語言模型，擅長將復雜任務（如數學和編程）分步驟解決。在同類產品中，該模型率先以開放權重形式發布，這意味著研究人員可免費下載并進行二次開發，且成功帶動了中美多家企業陸續發布自有開放模型。
DeepSeek自誕生以來，在諸多方面產生了深遠影響。多位人工智能專家指出，R1在諸多能力上可與美國頂尖模型比肩，而其訓練成本卻遠低于競爭對手，甚至只有對手的十幾分之一。為追求透明度，DeepSeek還公開了R1構建與訓練細節。今年9月，該模型成為首個接受同行評審的大語言模型。通過公開技術方案，DeepSeek向其他AI研究者傳授了推理模型的訓練方法。
梁文鋒在廣東農村長大，父母是小學教師。他就讀于浙江大學，于2010年獲得工程碩士學位，論文是關于開發在視頻中追蹤物體的算法。大學畢業后，梁文鋒很快將他對人工智能的熱愛應用于金融市場，并賺取數百萬美元。他于2015年聯合創立對沖基金幻方量化，并于2023年從中分拆出DeepSeek。
當時，中國在大語言模型開發上正遭遇美國出口管制，中國企業被禁止購買美國芯片制造商英偉達生產的特定高性能圖形處理器（GPU），而這類芯片正是訓練大語言模型的首選。過去十年間，梁文鋒累計購置了1萬塊英偉達GPU。2023年，他接受采訪時將這筆采購比作給家中添置鋼琴，“一來買得起，二來是因為有一群急于在上面彈奏樂曲的人”。
與眾多西方AI領域創業者類似，梁文鋒的目標是通用人工智能，并以此為核心建立公司架構。DeepSeek公司在招聘時更看重個人潛力而非經驗，R1論文有一名作者當時還在讀中學。公司采用扁平化管理模式，由研究人員自主決定研究課題，梁文鋒本人也深度參與研究。值得一提的是，DeepSeek并未利用其知名度謀求商業變現，而是始終致力于解決人工智能研究中相當棘手的基礎問題。
目前，DeepSeek的多款模型已深度嵌入中國社會，這在某種程度上得益于中國政府大力推動“人工智能+”行動。梁文鋒指出，DeepSeek象征著中國科技從“模仿者”到“創新者”的加速轉型。
“深潛者”杜夢然
發現全球性“化能生命走廊”
在9000多米的海底深淵，杜夢然從“奮斗者”號載人深潛器中向外眺望：探照燈照亮了生機勃勃的深海生態系統——幽靈般的剛毛蟲在血紅的管狀蠕蟲群落中游弋。
2024年，杜夢然與團隊探索位于海平面6000米以下的海洋超深淵帶。在日本東北方向的千葉—堪察加海溝底部，他們發現了地球已知最深的動物生態系統，研究成果于今年發表。作為中國科學院深海科學與工程研究所的一名科學家，杜夢然表示，自己始終懷揣好奇心去探索海洋最深處的未知生命。
與依賴陽光的陸地生物不同，超深淵帶生態系統從海底滲出的、含有甲烷和硫化氫等化合物的流體中獲取能量。這些化能合成微生物將無機碳分子轉化為碳水化合物，進而支撐整個化能合成生態系統。在深海冷泉中，杜夢然首次觀察到腹足動物、管狀蠕蟲、雙殼類軟體動物等生物，有些很可能屬于科學界新發現。
“夢然對深海科學懷有極大熱情，這正是我們能在海底獲得驚人發現的原因之一。”一同乘坐“奮斗者”號深潛海底的深海所副所長彭曉彤指出，杜夢然在近海研究中積累的經驗，使她能在生物體附著于海底時就識別出這些群落中的物種。正是這些發現促使團隊調整了2024年科考計劃，展開化能合成生態系統探測。
“奮斗者”號深潛器由鈦合金打造，能承受98兆帕的水壓，該壓力約為海平面氣壓的1000倍，其乘員艙僅1.8平方米，可容納3人。作為此次科考的首席科學家，杜夢然與團隊成員共完成24次潛航，平均每次持續約6小時。
今年，他們在對南太平洋另一條海溝展開考察后，發現并證明地球海洋存在一條全球性的“化能生命走廊”，化能合成在深海生態中的作用可能超出以往認知。研究人員過去認為，海底生命賴以生存的食物來自水體上層的沉降，如死亡鯨類等。但現在看來，在深淵海底之下還存在著一個前所未知且龐大活躍的深部生物圏。它們如同海面光合生物，深刻影響著深淵生態系統結構。
杜夢然坦言，渴望再次潛入深淵。她每次入艙都倍感興奮，并將其比作一臺“帶你穿過不同門扉，通往全新世界”的時光機。
望遠鏡先驅 托尼·泰森
今年早些時候，托尼·泰森率先觀摩了薇拉·魯賓天文臺拍攝的首批圖像。這座位于智利帕瓊山巔的新天文臺，正是他在30多年前構想并堅定推動建成的。
魯賓天文臺的西蒙尼巡天望遠鏡搭載了史上最大像素數碼相機（32億像素），重達350噸卻靈活高效，每40秒完成一次曝光，可繪制暗物質三維分布圖，探測數百萬顆脈動變星或超新星，并搜尋可能威脅地球的小行星。其前所未有的設計與8.1億美元造價被視為一場“高風險、高回報”的豪賭。泰森卻擔住了這個風險。
泰森自幼對電子設備著迷。1969年加入貝爾實驗室后，他參與早期引力波探測器研發，并敏銳意識到電荷耦合器件（CCD）對天文學的革命性潛力。1990年代初，泰森與物理學家加里·伯恩斯坦合作研發的CCD相機，被用于一位位于智利的美國望遠鏡，成為1998年發現暗能量的關鍵工具，他由此萌生建造魯賓望遠鏡的構想。自2000年首次提案起，他全程主導項目直至主鏡完工，如今仍擔任首席科學家負責調試望遠鏡。
泰森成功改變了天文觀測的方式，如今，CCD相機已成為天文成像的標準工具。若非他的遠見與毅力，不會有今天的魯賓天文臺。年屆85歲的泰森仍無意停步，他期待這臺望遠鏡開展史上最大規模的弱引力透鏡巡天。
蚊子養殖者 盧西亞諾·莫雷拉
今年7月，農業工程師兼昆蟲學家盧西亞諾·莫雷拉在巴西庫里蒂巴創辦了一座大型“蚊子工廠”，每周生產超過8000萬枚攜帶沃爾巴克氏體細菌的埃及伊蚊卵，這種細菌能顯著抑制蚊子傳播登革熱等病毒的能力。他們將這些蚊子釋放到城市，取代野生種群，通過降低蚊子帶病率來阻斷疾病傳播。該策略已被巴西聯邦政府納入國家公共衛生計劃，并向全國推廣。
莫雷拉的研究始于1990年代末，曾參與首批可阻斷瘧疾傳播的轉基因蚊子研發。數年后，他在澳大利亞莫納什大學證實，沃爾巴克氏體能降低蚊子感染登革熱的概率，并適用于多種病毒。回國后，莫雷拉在巴西衛生部旗下的奧斯瓦爾多·克魯茲基金會組建科研團隊，推進實地測試。測試起初遭到公共衛生部門質疑，但在尼泰羅伊市的試點成效顯著——登革熱發病率下降89%。
隨后，莫雷拉促成“世界蚊子計劃”，與巴西巴拉那分子生物學研究所合作，共同創立巴西沃爾比托公司，并出任首席執行官。今年8月，首批改造蚊子在圣卡塔琳娜州啟動投放，將持續6個月。
盡管收到多國合作邀約，莫雷拉選擇專注本土，去年登革熱在巴西致死超6300人。目前工廠每周需70升人畜血液喂養蚊子，目標是年產50億只感染沃爾巴克氏體的蚊子。
撤稿偵探 阿查爾·阿格拉瓦爾
阿查爾·阿格拉瓦爾是一名印度自由數據科學家。2022年末，當時還在高校任教的他在與一位本科生的交流中，得知學生曾使用軟件改寫自己已發表的論文。
阿格拉瓦爾告訴學生這種行為嚴重違反科研誠信，但學生堅稱并非如此，因為他的論文通過了校方查重檢測。當時，阿格拉瓦爾十分震驚。這次對話讓他意識到，此類學術不端在印度已根深蒂固，也堅定了他要解決這一問題的決心。
這一年，阿格拉瓦爾辭去大學教職，創立“印度科研觀察”。這個由研究人員和學生組成的在線團體致力于揭露學術誠信問題，包括剽竊及其他學術不端行為。他還開始在領英平臺發布印度院校研究人員的論文撤稿分析，并在媒體撰文警示該國學術不端行為增速驚人。
在阿格拉瓦爾等人的努力下，印度高等院校的排名機制今年迎來里程碑式變革。8月，印度政府宣布，國家院校排名框架將對研究人員論文撤稿數量過多的院校實施處罰，該年度評估體系直接影響高校獲取專項撥款的資格。
以往印度排名體系只重論文數量而不顧質量，阿格拉瓦爾致力于證明當前評估指標存在漏洞。他深知，整頓印度科研生態將是一次漫長征程。他引用印度教諺語作喻，“水滴匯聚，注滿水罐。難以預知水罐何時滿溢，但我們必須持續注水。”
抗亨廷頓病英雄 莎拉·塔布里齊
今年9月初，英國倫敦大學學院亨廷頓病中心主任莎拉·塔布里齊通過視頻首次發布了一組數據：基因靶向療法能延緩這種神經退行性腦部疾病持續惡化的確鑿證據。她與其他研究者為此追尋了數十年。
塔布里齊曾經擔憂，當醫生發現患者出現癥狀時，或許已錯過了治療的窗口。但這項成果有力證明，治療這種罕見遺傳病的窗口期依然存在，這為實施具有實質意義的疾病干預提供了可能。作為該試驗首席科學顧問，塔布里齊稱，“這是重大突破，治療轉折點已然到來。”
這項全球首創的基因療法AMT-130，由荷蘭阿姆斯特丹生物技術公司uniQure研發。它通過無害病毒將基因片段遞送至受損腦區。抵達目標區域后，該療法能關閉異常突變的亨廷頓蛋白質合成通道，正是這種蛋白質會緩慢摧毀腦細胞。
除了治療亨廷頓病，塔布里齊的研究還致力于預防該疾病。過去8年，她領導了一項針對年輕人的大型腦健康研究。這些受試者雖攜帶致病突變，但距離癥狀顯現尚有數十年。今年1月，她的團隊報告稱，這些個體的腦部已出現細微變化及神經元應激的分子跡象。
塔布里齊希望該發現能為早期干預提供依據，并最終能了解可否徹底阻止亨廷頓病的發生。
肽類“偵探” 伊法特·梅爾布爾
系統生物學家伊法特·梅爾布爾與團隊研究細胞回收中心“蛋白酶體”時，揭開了免疫系統中一個全新的組成部分。她表示，“此前我們未能探測到它，只因從未關注過細胞的垃圾桶。”
在以色列魏茨曼科學研究所的辦公室里，梅爾布爾拿起一個蛋白酶體的藍色塑料模型，這個桶狀結構擁有中空核心。其功能看似簡單：蛋白質進入腔室后被切碎，最終以更小的肽片段形式排出。但蛋白酶體的構造卻出人意料地復雜，其核心由20多個蛋白質亞基組成，可與多種帽蛋白結合。梅爾布爾不禁思考，既然目標只是切割蛋白質，為何需要如此復雜的結構？
梅爾布爾團隊通過公共數據庫比對發現，切割出的許多肽段序列與已知滅菌肽吻合。他們又用計算機模型將所有人類蛋白質切割成所有可能的肽段，發現潛在抗菌物質超過27萬種。這似乎揭示了一種全新的免疫防御機制。后續實驗揭示，當細胞遭受細菌感染時，蛋白酶體會替換其帽蛋白，轉而促進抗菌肽生成。梅爾布爾指出，這是獨立于免疫細胞激活的第一道防線。
該成果令眾多學者振奮不已。美國耶魯醫學院免疫學家魯斯蘭·梅吉托夫表示，某些看似熟悉且已被充分理解的機制，竟能迸發出如此出人意料又激動人心的發現。“最令人驚訝的是，這些肽竟源自普通細胞蛋白。”
“先鋒嬰兒” KJ·穆爾頓
KJ·穆爾頓是全球已知首位接受個性化CRISPR基因編輯療法的患者。他在2024年8月出生后不久，便確診患有超罕見遺傳病——氨甲酰磷酸合成酶I型（CPS1）缺乏癥。
人體分解蛋白質時所產生的氨通常由肝臟酶代謝后隨尿液排出，而CPS1缺乏癥患者會在血液中積聚過多的氨，最終可能損傷大腦。該病可通過肝移植治療，但約半數患兒在嬰兒期便已夭折。
美國費城兒童醫院的兒科醫生麗貝卡·阿倫斯-尼克拉斯提出一個創新思路：通過修復肝臟中的缺陷酶來解決問題。她與賓夕法尼亞大學佩雷爾曼醫學院的心臟病專家基蘭·穆蘇努魯共同制定方案：針對獨特DNA序列定制基因編輯療法。以往的基因編輯療法旨在治療患者群體，而KJ的療法僅針對他本人。
研究團隊運用堿基編輯技術，精準定位并修正了問題突變。如此高度個性化的編輯療法從未如此快速地推進并實現。
為趕在KJ身體被過量氨摧毀之前給予治療，制造企業日夜奮戰制備基因編輯組件，原計劃耗時18個月的任務，最終僅用6個月就完成。2月25日，KJ接受三輪輸注中的首次治療，開始對飲食中蛋白質的耐受性有所提升，不過仍需藥物控制并定期監測，以確保體內氨水平保持穩定。今年6月，KJ出院，并在回家后持續達成“發育里程碑”：他開始吃固體食物，并朝著邁出人生第一步努力。